這幾年,社交媒體出現了大量對“90后”“00后”斷親現象的討論?!耙淮H,二代表,三代四代不走了”,是舊俗語、也是新現象,不同于以往,這屆青年的斷親似乎更加強烈。社會結構決定群體生活方式,從青年“斷親”的背后,我們得以探見他們所處的轉型中的社會變化,管窺其中的速度與方向:“熟人社會”向“陌生人社會”的轉型,傳統大家庭的退化、核心家庭的興起,新世代的低生育意愿,更加科層化的社會關系……
退群
剛發現自己被拉進家族群,張蔓沒有猶豫,立刻點擊了“退出群聊”。和界面一起消失的名字,密密麻麻,全是張蔓熟悉的親戚,大部分不是她的微信好友。
2022年夏天,29歲的張蔓出國讀研,發了一條朋友圈,一個很少在朋友圈活躍的堂哥點了贊,張蔓嚇了一跳,原來還有“漏網之魚”。她趕緊處置了和這位堂哥的微信關系:把對方設置成“僅聊天”,這是張蔓加親戚微信時的慣例。
從大三開始,張蔓就把“過年回家”的任務精簡到只剩一道“年夜飯”的程序。吃完年夜飯就走,從不留下過夜。她不愿意在正月去各個親戚家拜年,不想聽親戚們聊那些“誰家掙了多少錢,誰家兒女結婚了”的話題。
張蔓2022年結婚,丈夫是波蘭人,他們在中國交往四年,最后決定去波蘭結婚、定居。為了此后工作便利,張蔓順便申請去國外讀研。直到今天親戚們都不知道張蔓結婚了,更不知道她的丈夫是一個波蘭人。被他們知道不可避免地會有各種流言蜚語:“我是不是倒貼?我對象是不是很有錢?彩禮多少、嫁妝多少?我是不是崇洋媚外?是不是為了國籍結婚?”張蔓稱自己的這一想象來自于長久相處的經驗。
前幾年春節期間,張蔓的堂姐先后帶回家兩個對象,家里親戚都不滿意,嫌棄第一個對象個子矮(堂姐身高1米6左右,男孩子身高大約不到1米7);到了第二個,說還不如第一個,嫌棄的情緒沒完沒了。后來又扯到堂姐養的狗,說是狗妨礙人找對象,要把狗送走。
正聊著,一個伯伯轉頭問一旁的張蔓,“你有沒有養狗?”
“沒有”,張蔓的回答讓伯伯很高興,“你看終于有個年輕人是正常的,不養這些玩物喪志的東西?!?/p>
“我養貓,”張蔓緊接著補充,她看著那個伯伯的臉“一瞬間就像瀑布一樣拉了下來”。
說不上來親戚的議論對最后的結果造成多大影響,堂姐的這兩任對象最終全部告吹。而做“壞孩子”似乎給張蔓帶來自由,她不需要聽從親戚們的意見,“反正我從小就是你們眼里不聽話的那個,你們怎么說我我不在乎?!?/p>
薛穎曾經是那個在乎的小孩,她比張蔓小兩歲,今年28歲。起初,她是大家族里倍受寵愛的那一個。學習成績好,在學校當了9年班長,長相出眾,家境好,這是薛穎對自己受寵愛原因的總結。她記得小時候,每周都會去姥姥家吃飯,親戚們住得近,都在同村或鄰村。媽媽的同輩娘家人里,大多就近在村里找對象,條件相近,只有薛穎的爸爸是大學生畢業,收入也高于其他人,被羨慕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那時候就是別人家的孩子,好像生來就是掌上明珠,眾星捧月?!?/p>
情況反轉很快,一場拆遷,姥姥所在的村莊迎來重新洗牌。姥姥家的房子留給了薛穎的舅舅,媽媽娘家親戚多數實現了經濟飛躍,而薛穎一家在這場一夜暴富的游戲中一無所獲。幾乎同時,他們家還經歷了一場嚴重的投資失敗,經濟狀況一落千丈。
這是薛穎斷親的導火索。媽媽不想被外人議論家里的情況,薛穎開始覺得自己在親戚們中活得“遮遮掩掩”,不想再和親戚們往來。如今,薛穎已婚,在外數年后回到老家備考本地公務員。她的親戚同樣在社交媒體“躺尸”,被設置為“僅聊天”。這幾年薛穎從不參加家族活動,哪怕紅白喜事,“就當我這個人不在本地?!?/p>
如張蔓、薛穎這樣不同親戚往來,正是當下社交媒體熱議的“斷親”?!耙淮H,二代表,三代四代不走了”,這句民間俗語形象地表達了親戚關系的客觀弱化現象。斷親主要表現為懶于、疏于、不屑于同二代以內的親戚互動和交往的一種現象,簡單講就是一般不走親戚,而不是一種正式聲明的斷絕親戚關系。
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起,中國家庭獨生子女占據主流。較少的親戚網絡和少子化,讓原本應該更具黏性的親戚關系加速淡化,并逐漸出現了“親不過二代”的緊縮化形態的親戚關系。新世代的“90后”特別是“00后”青年群體的“斷親”,已成為越來越普遍的現象。
更為激進的“斷親”,發生在37歲的葉文身上,他甚至斷掉了原生家庭。小時候,葉文是湖南新寧一個村里的留守兒童,爸爸媽媽都去了廣東東莞打工,長久的分離貫穿葉文的少年時代。后來他高考落榜,復讀兩年依然成績不好,沒有大學可上。做攝影學徒、開攝影工作室、喜歡文學、創作工人詩歌,這些是葉文成年后的生活,也是不被家族乃至父母理解的部分。
葉文一直記得初中一次放寒假,母親來學校接他回家,扛著他的箱子走在前面,兩個人就這樣沉默地一前一后走在田壟上,穿過寬廣的農田。那天他看著母親的背影突然意識到,“母親只是身體比較高大。我們的思想太懸殊了?!?/p>
對于家族、家人,葉文只留一句唏噓,“他們沒有能力,他們理解不了我,也管不了我?!?/p>
淵源
葉文認為,他和爸爸的關系斷在一個錢字上。
2019年,葉文想開一個攝影工作室,向爸爸借一萬塊錢,爸爸聽了借錢的話躺在床上不說話,用葉文的話來說是裝死。
葉文繼續問,“你借還是不借,說句話?!?/p>
爸爸回了句“你的事我管不起”。
這筆錢后來葉文自己湊到了,“其實一萬塊錢對我來說不是大問題”,但是爸爸的態度讓他寒了心,他總結自己的處境——獨自在外面打拼,身后沒有依靠。
葉文曾在東莞一邊打工,一邊創作。他在散文隨筆《在東莞三年普工的日子》中寫道:“農村的孩子,來到城市里拼搏,是殘酷的。城市的門對他們敞開的只有是付出勞動力的工廠。有個打工詩人寫得好‘我們抵押著身份證,賭注是身體’。打工是絕望的。尤其是夜班,那不是夜班,是我們命運的黑夜。在我眼里,時間比金錢值錢得多。同事不理解我為什么盡量不加班,因為我覺得,加班費那點錢,是死的,青春要比加班費貴得多。一直以來,我對父親的命運思索著。這使我的思想走上了極端:要么跟父親一樣枯瘦,一無所有;要么讓我來扭轉這一切。對于一個農村的孩子,我選擇了看書,通過知識改變這一切,更確切地說是文學。因為這種投資成本小,只要腦子靈活,能花時間去學習思考便行了?!?/p>
他在親緣、家庭關系中,尋求不到想要的理解。在詩歌《自畫像:名字》中,葉文寫道:
你的名字支離破碎。你說
你是一個被名字所牽累的人
你未出世,你的爺爺給你預訂了艷
而你戶口薄上卻是葉
你開中藥的單子卻是乙
你讀初中時自作主張地改成宴
你的工號牌上卻是業
你被撕得支離破碎
疼痛的時候,你說
我什么都不要了
你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就改成爬藤
你說,青郁的藤爬滿了墻
美麗,青春,陽光,活力
“爬藤”是葉文給自己取的筆名。在村里、在家族中,葉文讓父親沒了面子?;叵肫饋?,他覺得父親之所以不愿意借給他錢,是因為父親覺得自己不聽話,脫離了原生家庭的掌控、背離了他們的期許:老大不小了不結婚不生子。村里人都覺得葉文“沒救了”,常常跟別的年輕人說“你們不要向葉文學習”。
與葉文的個人選擇不同,張蔓一家在家族親戚圈里的處境,是有漫長淵源的。張蔓的爺爺是殘疾人,一只腳跛了,經濟狀況不好。從張蔓出生起,她看到的大爺爺和堂大伯的房子就是兩層高的磚瓦房,爺爺一直住著用泥巴和石塊建成的土房子。爺爺的房子和大爺爺的房子是挨著的,中間只有1.5米的間隔,堂大伯的房子又挨著大爺爺的房子。兩棟磚瓦樓和一間土房子就這樣并排矗立多年,直到張蔓的爸爸出來工作,家境轉好,才重修了爺爺的房子。
張蔓聽爸爸講過一件事,堂叔練毛筆字,練完的宣紙留在桌上,毛筆字寫在米字格里,格子中間還有空位,爸爸也想練,就用桌子上的筆墨在空位里寫。堂叔看到立馬就把廢紙收起來了?!熬褪沁@樣瞧不起,已經是廢紙了,練一下都不行?!倍嗄旰髲埪牭礁篙呁?,忍不住強調。
在張蔓一輩,她有個比自己大十幾天的堂姐,堂姐從小更聽話,成績更好。兩人上學一直都是同級,堂姐高中的時候以特招生的身份上了當地的名校,被當成“清北選手”來培養,高考時整個家族對堂姐寄予厚望。張蔓則一直成績平平,初中時還趕了“非主流”的風潮打耳洞修眉毛,在親戚們眼里就是“不成器”。后來高考結果出來,堂姐和張蔓的分數都是只能上普通一本,那段時間堂姐的父母一看到張蔓就開始恭喜她,說她是“超常發揮”。
后來錄取結果出來,堂姐的學校在山東,張蔓的學校在上海。在家族圈里,張蔓反而成了那個擁有“大城市”光環的人。大爺爺家的一個姑姑問張蔓,“怎么她(指堂姐)去了山東,你倒去了上海?”
這讓張蔓不舒服?!拔矣X得他們對我,對我們家都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可能覺得他們天生更優秀還是怎么著?!?/p>
“攀比”也發生在最終選擇斷親的薛穎身上。每次回老家,薛穎都能看到,樓下有一堆叔婆坐在一起聊天,誰從樓下走過,都要接受一群人的集體注目,注目禮過后很可能是無止盡的八卦,這讓薛穎抗拒去那個地方。
薛穎結婚時沒有辦婚禮,她不想淪為別人的談資。在薛穎看來,婚禮只是一場表演,是相互攀比的競技場,迎親的是什么車,在什么酒店辦宴席,套餐什么規格,婚紗什么價位,老公帥不帥、有沒有錢,這些都會成為談資?!拔覟槭裁匆ㄎ冶驹撓硎艿腻X去讓別人看我的隱私,再拿去跟別人比較?”
決定斷親,是想斬斷這些親戚的眼光,薛穎厭惡這樣的攀比。這是家道中落之后才有的意識,小時候她是比較中的優勝者,后來家里出事,巨大的落差感不可避免地影響到了她的心態。原來總向她表示羨慕的表姐現在手握幾套房,考上了事業單位。表姐的媽媽喜歡在小區里跟人聊,“我家的閨女一個月掙六千多塊錢,單位又發了超市卡”,諸如此類。媽媽聽到這些又回來跟薛穎說,薛穎不喜歡聽,“人家好不好跟我有什么關系,我過我自己的日子,想要什么自己努力去爭取就是了?!?/p>
出走
家里出事后,薛穎心境有了變化。兩年前她離開河北老家,跟隨老公去了南方工作。這座南方城市里有很多茶館,薛穎最喜歡的一家尤為安靜,藏在一條被列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巷子里。茶館主體是棟老房子,家具用的都是老木頭,光線昏暗,院子里小魚塘的流水聲不斷,伴著樓上的禪樂,這讓薛穎覺得心安。
她取關了一些奢侈品公眾號,換成園林研究院、博物館類,她還刪掉了朋友圈的“點贊之交”,物欲、人際全方位斷舍離,包括斷親,她希望借此過上簡單清靜的生活。
如今28歲的薛穎,最懷念的還是小學那幾年的時光,那是她無憂無慮的童年。暑假,薛穎會和一大家子親戚一起在姥姥家吃飯,吃完飯和表兄弟姐妹們擠作一堆看電視,看完電視一群人帶著游泳圈、泳衣、泳鏡、面包、火腿腸去海邊玩。從姥姥家出發,要穿過一條火車道,差不多走10分鐘就是海灘。小孩子們在海里游泳,大人們在沙灘上坐著聊天?;叵脒^往,那些大人們聊的內容正是讓成年后的薛穎反感的“別人的隱私”,但那時候她不覺得,那些“無憂無慮的,特別快樂的,童年的夏天,都如此度過”。
遠在異國的張蔓,時常聽到家人的抱怨。母親總在電話里和她講述親戚的不好,但抱怨之后還是繼續來往,用母親的話說是“那能怎么辦呢,都是親戚”。張蔓不愿意,她不接受“親戚”關系成為人際交往中的“免死金牌”,“我只能接受別人對我好,我也對別人好,這個感情是雙向建立起來的。而不是說對方是我親戚,我就要莫名其妙地受道德綁架?!?/p>
張蔓到波蘭定居,媽媽有時會說,張蔓是不管自己了,“但是說現實一點,我又能怎么管他們呢?”張蔓的外婆生病的時候,媽媽為了照顧外婆辭了工作,但這對張蔓來說很難做到?!澳阋獊G棄自己獨立的生活,圍著一個沒有意識的老人轉,你覺得你能做到嗎?你的個人生活就此終結,一直等到老人離世才能再次開啟,這太殘酷了,我做不到?!?/p>
結婚生子是家庭對葉文最大的期望,這是和家人為數不多的交流中固定的主題,葉文總是以裝傻或轉移話題來應對。有次回去過年,父母逼著他去相親,相了幾個沒相中,父母硬要他接受其中一個女孩,他不愿意,一度情緒激動,“你們再逼我,我就去奶奶墓地旁邊挖個坑把自己埋了?!?/p>
他真的去拿了鋤頭,途中被妹妹死死抱住。這之后爸媽不再逼葉文相親。但事情沒有結束,后來的一年正月,按家鄉習俗要給祖先供飯,葉文的媽媽在祖宗的靈位前說道,“祖宗不管事,不讓我兒子娶個媳婦,我以后也不供你們的飯了?!?/p>
聽在葉文耳朵里,“是對我徹底的否定和詛咒,說得好像我會讓家里絕種?!蹦菚r葉文的收入狀況有了起色,他原以為父母會對他改變看法,沒想到他還是母親眼里的罪人。這之后葉文徹底放棄了讓父母理解他的奢望,這是他思想上的徹底“斷親”。
逐漸離開家庭和故土的葉文,逐漸摸索到自己的新道路。2013年,葉文在東莞南城的一家影樓當學徒,從此掌握了一門謀生的手藝,不用再做流水線工人?,F在,他是一名獨立攝影師,生意不好的時候,他就在長沙的家里,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讀唐詩。他讀得細,筆記也做得細,一字一字地研究琢磨。
等到黃金周、小長假,結婚的人多起來,他就要忙著掙錢了。干攝影掙的錢,幾乎都用來買了文玩和書籍,他把一個人的房子裝飾得古色古香,書架上擺滿了古典文學的書籍。他心懷一個文學夢,這是從復讀那年就在心里種下的夢想,對于創作,他始終相信自己。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人物張蔓、薛穎、葉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