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吉男
朝鮮族,遼寧丹東人。藝術史學者、當代藝術評論家、中國古代書畫鑒定專家。中央美術學院教授、原人文學院院長、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邀訪教授、故宮博物院古書畫研究所特聘研究員。著有《獨自叩門——近觀中國當代主流藝術》《知識生成的圖像史》等。國家重點教材《中國美術史》首席專家、主編?,F任廣州美術學院圖像與歷史高等研究院院長。
一知半解、葉公好龍的人最好不要碰到尹吉男,就連那些懷著真功夫的,在他面前都禁不住犯怵。
1月初,他與大學教授毛尖對談,聊《繁花》作者金宇澄的畫。毛尖平日寫起影評來毫不手軟,那天剛一開場,她明顯放慢了以往的滬式語速,聲明道,“這場我本來可以多說,但因為尹老師在,導致我很怯場。他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們中文系的在他面前連魯迅都不敢談?!?/p>
網絡上反復被冠以“中國最好的人像攝影師”的肖全,當年去拍尹吉男,花了兩年時間做心理建設。好幾次在央美校園遇上尹吉男,都沒能鼓起勇氣打招呼,只是默默打量,記住了“這是一個對抗性極強的身軀,讓你感到他在用他的背,對你進行‘讀解’”。
肖全拍他的時候是在1990年代,地點在央美為時任副教授的尹吉男分配的三房一廳,其中最大的一間被他裝修成了既日本又朝鮮的書房樣式,地上和墻面的架子上堆滿了書。
1978年,法國哲學家米歇爾·???span class="cm_pic_author" style="color: #aaa;">(IC photo/圖)
如今他早已將書房搬至愛慕公司的總部大廈,董事長給他的房間放了近二十個書架,堆放著連國家圖書館都找不著的1911年-1994年的整套《羅馬學研究》、1880年創刊的一整套《希臘學研究》等在內的四萬多冊書籍。這位以研究美術史著稱的學者讀得駁雜,韓江2022年在國內出版的小說《白》,旁邊摞著《宋元戲曲史》。
2001年他去大英博物館參加“顧愷之《女史箴圖》國際學術討論會”,會后牛津大學藝術史教授柯律格邀請他到家里做客,說要把自己寫過的所有的書都送他。兩人喝著紅酒,吃著燒烤,相談正歡,柯律格突然問尹吉男,“我應該是對后現代理論非常非常熟悉,但你的東西不是從后現代來的,你是從哪兒來的?”尹吉男微笑著對他說,“我不告訴你?!?/p>
要弄清尹吉男的來歷并不容易。他對歷史產生興趣首先是因為早年在朝鮮金日成大學學歷史的母親,初中時期又接連在丹東群眾藝術館遇見兩位虛弱的才子,一位是患肺炎的中學語文老師,另一位是有精神病的博聞強記的遼大中文系才子。兩人都因身體原因被派至群藝館看管圖書,尹吉男去那兒看書,與他們交流對古詩的心得,聽他們講古典文學,講陸游、王維、李白、杜甫、三曹,“十分解渴”。
等他中學開始動筆寫古詩和現代詩后,父親說,“你應該找一個真正的詩人來交流”,隨后帶他認識遼寧省內著名的詩人路地?!八郧白鲞^《鴨綠江》的詩歌編輯,后來下放到丹東文聯工作,有全面的文化修養?!边@位高個子滿族詩人家里只有詩集,尹吉男每周去借兩本,一本中國的,一本外國的。
從他讀完惠特曼、聶魯達等著名詩人,到大學時進入北大詩社,詩歌與寫作,這種在他看來具有未來感的事,再也沒離開他的生活。新冠疫情三年,他端著手機日復一日,寫了兩千多首詩,最高產的一個早晨,躺在床上,寫了19首。
大學時期他便跟年輕的藝術家們來往,研究生在央美時期和徐冰等人成為同學。他在本科的考古專業和后來深度介入的當代藝術中看到了共同的革命性,“因為這兩者總是在突破很多東西,突破現在的方法論,突破現在的圖式,發現新的東西。我認為這兩個東西有未來感,經常會拿考古的眼光和歷史的知識來破解當代藝術,再拿當代藝術的問題甚至某些方法回過頭去看歷史或者考古?!?/p>
1978年他考入北大歷史系考古專業?!拔覀冊诒贝笥幸粋€公務,就叫瓷片工,專門看陶瓷碎片,通過碎片來回答這是什么東西,推斷它的時代、地區、造型。比如看其中的含沙量、有沒有華石成分,華石就是貝殼的粉末,證明這個東西是在河邊或者靠海邊,這是對環境的推測。這是在北大四年養成的思考問題的習慣。通過一個個碎片復原整體,這也是我的前圖像。面對一個圖畫的時候,會把它想象成一個完整的畫面,比如看一張畫,它的背后就是一個完整的東西,不僅僅是顯像的,而是從里到外考慮各種環境、元素才能組成一個東西?!?/p>
鑒定,是美術史研究的基礎,而尹吉男突破傳統鑒定,尋找新的方法,形成了知識生成方法,這種研究通過鑒定,結合多個學科的歷史和考古分析,重新理解作品,也就是重構美術史。
在他看來,考古學的模式跟當代批評很像。在考古學里,首先要發掘過去沒有發現的東西,或者當時的知識譜系里沒有的知識。然后是命名,比如仰韶文化、龍山文化的命名,再對其進行解釋。跟當代藝術批評的模式一樣,要發現新風格、新方法、新模式、新圖像、新元素,要有敏銳的發現,再命名,再解釋。
如何跳出某種思維定式,從材料和史實出發,重新認識美術史中千百年來一成不變的某個人物、流派以及風格?這成為尹吉男在教學以及個人研究中的重要線索?!翱脊艑W沒什么固定模式,因為你從未發現那個東西,以前的人也沒見過,就沒有任何現成的解釋。我只是把考古學、歷史學和美術史變成一個大背景,發揮對圖像的直覺力?!?/p>
發掘旁人不曾留意的真相,是他最大的快樂?!皩W術真的像做藝術一樣,好的寫作就是一個藝術品,那是真正的學術。如果做成一個雞零狗碎的考據,好像別人沒做過,就我做過這個,別人沒做過指甲蓋,我就做指甲蓋,我認為毫無意義。你要做生命體,不要做邊邊角角的東西?!?/p>
北京,尹吉男的書房
文學比哲學對??掠绊懜?/h4>
南方人物周刊:你自己沒想過創作?
尹吉男:沒有,但是我一直有一種創作欲,所以會給藝術家出主意。關于繪畫、裝置、觀念,什么都有,而且我出的很多都是金點子。
南方人物周刊:有人說過想要買你的書法作品嗎?
尹吉男:有,但我都拒絕了。我發過誓說我這輩子永遠不會辦書法展,最多辦手稿展。之前有藝術家要送我作品,我說你不可以送我作品,但我們可以換,我是拿手稿跟他換。手稿它不是為了賣,不會進入市場,更隨意,來觀賞就完了。但如果也去賣錢,也收藏,也出名,好像占了很多地方,我認為這個就有一點兒矛盾。你不能拿來賣,我說那是書法家干的事情,因為他們就拿這個吃飯嘛。
南方人物周刊:不出詩集也是一樣的道理嗎?
尹吉男:上次在廣州的一個聚會上,有人提議在他們那兒出我的詩集,我說我不拒絕。
南方人物周刊:聽說你在廣州美院的講座,大家都擠破頭去聽。
尹吉男:我在央美也一樣擠破頭的。原本有三個人擠破頭的,只有三個人,就是我、徐冰和西川。我每次講學生們會覺得意外,因為都不是一個套路。這次在廣美做了兩個大講座,講的是一個通識性的題目,很簡單,就是把理想變成真正的理想,從閱讀和思考開始,教他們讀書。當時講了三個故事,第一個講的是休謨的故事,第二個講的是美洲(墨西哥)的故事,第三個講的是望遠鏡的故事。序曲呢,講了一個關于20世紀全球的知識左派。
最近在美院做了個講座,講的是“知識生成的前圖像與前知識”,這是我提的概念——不是所有的圖像資源和知識資源都會對一個人有影響,可能有幾個圖像、知識對他產生很重要的影響。但是我們一般有誤區,比如說我們研究???,只注意哲學知識對他的影響,我認為其實文學對他影響更大。像喬治·巴塔耶、莫里斯·布朗肖,更早的像薩徳小說《索多瑪120天》、讓·熱內的小說,安托南·阿爾托的殘酷戲劇。在我看來,這就是一個線路,這就是所謂的關于文學的前知識。于是我就會讀這些影響他的前知識文學作品。
還有他的前圖像。達利、馬格利特(??乱运麨檠芯繉ο髮戇^《這不是一只煙斗》)這些人對??掠泻艽笥绊?。還有皮爾·克羅索夫斯基,??聦λ恼軐W感興趣,但克羅索夫斯基也是個畫家。他親弟弟更重要,巴爾蒂斯(巴爾扎克·克羅索夫斯基),但是很多人不會去捋他的關系圖像這條線索。
還有一個案例——中國古史辨學派最重要的歷史學家顧頡剛。我討論的是他跟中國卷軸畫是什么關系。他曾經認認真真看過古物陳列所的繪畫,就是歷代繪畫,有記錄,看過不止一次,這些東西對他影響很大。還有他跟戲劇的關系,有人講到戲劇對他的影響,但沒有展開分析,其實戲劇對他的“層累觀”(古書中所講的歷史,大多出于神話傳說的演變,而且是一層層累積起來形成的)有很大影響。河北梆子、京劇、昆曲,同樣一個劇目,內容不一樣。這些劇跟顧頡剛的關系,讓我想起柯律格說他不知道我的東西從哪兒來,背后有一個秘密的知識系統。
南方人物周刊:你是怎么發現這些小的切口的?
尹吉男:比如說戲劇,細讀他的日記就會發現,他看了上百部的戲劇,他是戲迷,他最重要的圖像就是關于戲劇活動的圖像。別人沒有繼續挖,我把它挖了。還有他對民歌的興趣,他讀了很多古代小說,像《三國演義》《說岳全傳》,他都不提,覺得這些東西上不了臺面。
意大利畫家米開朗基羅畫拔牙
17世紀的炮聲與荷蘭繪畫的關系
南方人物周刊:你以前說想要做這種研究隱性信息的群展,還做嗎?
尹吉男:還是有這個想法,之前因為疫情擱淺了,原本要在瑞士國家博物館做。當時有一個瑞士的策展人想來合作,他是專門研究杜尚的,老聽徐冰說到我,對我感興趣,就來問我在做什么研究。了解后他說,哎,這有意思,可以做展覽,歐洲人還沒有一個是以這樣的角度來想問題的。
南方人物周刊:當時如果做的話,會放哪些作品?
尹吉男:會有徐冰的東西,因為徐冰也有這個特性,他不是直接表達一個東西,也是拐著彎兒。在西方也有,換個視角就能找到。當時和那個瑞士策展人說,如果要共同做這個主題的話,我來提供中國的案例,他來提供西方的。
南方人物周刊:西方那些你不感興趣?
尹吉男:也不是。有一段時間我梳理了幾百個PPT,找來20世紀以前畫作的高清圖,按照藝術家、年份、國別分類。我發現關于荷蘭17世紀的特別多,那個100年里荷蘭出了上百個藝術家,這點讓我很好奇。后來我就開始搜相關的東西,讀斯韋特蘭娜·阿爾珀斯的《描繪的藝術:17世紀的荷蘭藝術》,她也寫過《倫勃朗的企業:工作室與藝術市場》,但我并沒寫什么研究性的東西,只是看了很多圖像,做了梳理。
南方人物周刊:這個做了多久?
尹吉男:疫情前的時候,每次我回丹東看我母親,在老家沒什么事,手邊也沒那么多書,我就上網搜這些圖片。比如說拔牙的圖像,搜了很多西方關于拔牙的油畫、版畫、素描。還有煉金術、外科手術的圖像。剛才為什么我說講座上提到望遠鏡的主題呢?我搜了很多望遠鏡的圖像。也是因為荷蘭人發明了望遠鏡和顯微鏡。這些東西衍生出很多主題,我覺得很有意思。我發現我對我不熟悉的事物,都非常感興趣。
南方人物周刊:你的很多研究都是同時進行的。
尹吉男:對,比如說我做明代畫家謝環研究的時候,可能主體是在做那個,荷蘭的就變成休息了,空閑下來就順手繼續做。還搜了火車的圖像,以及荷蘭一些動物的圖像。
南方人物周刊:這些跟研究的關系是什么?
尹吉男:為什么沒關系?比如說什么時候開始在畫面里出現某種動物,例如長頸鹿。我專門搜過長頸鹿,這些到現在也還在做著,每一次這種收集都有很多新發現,會帶動你進入一種新的閱讀。
我特別想寫17世紀的炮聲與荷蘭繪畫的關系,因為17世紀下半葉荷蘭有三次大海戰,都是上百條船去打。你想一艘船上應該有近百名炮手,當然不可能同時放炮,但至少一面是放的,那至少也有四五十門炮,如果幾十條船同時在海戰,加上荷蘭是個靠海的小國,肯定到處都能聽到炮聲,所以說荷蘭這些恬靜的風景畫和靜物都是在炮聲當中畫的。
我就去找哪些是海戰期間的畫,因為別人都沒注意到這一點,特別是號稱研究荷蘭史的全球第一專家阿爾珀斯,她那本書我仔細讀過,我發現她沒有注意到這個因素,也忽略了望遠鏡的實際影響。
有一段時間我特別想學荷蘭語,因為有些文獻沒有英文,也沒有其他文字,只有荷蘭語,你不知道當時作家在寫什么日記,還有書信里是怎么寫的,17世紀荷蘭的小說家們又是怎么寫當時的炮聲隆隆……當然可以借助翻譯軟件,但如果要做精準的學術研究,還是要看原作,阿爾珀斯這位美國學者,就為研究荷蘭藝術專門學了荷蘭語。
南方人物周刊:感覺你是完全閑不下來的人。
尹吉男:他們老說我腦子轉得快,老在運作。
南方人物周刊:體力上能支撐嗎?得為大量的研究經常熬夜?
尹吉男:現在沒有了。我47歲的時候身體出過一次問題,幾乎面臨全崩潰狀態,有13項指標嚴重超標。那時候有很多不良習慣,比如經常在外面吃飯喝酒,工作量超額,巨大的工作量,經常熬夜。那時候不光研究,攬的事也很多,給《讀書》寫專欄,給《東方》雜志做編輯,給中央電視臺做《美術星空》總策劃,還策劃了《20世紀中國女性史》等幾個大的電視片,還有當代藝術的批評策展,再加上我自己的藝術史研究,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身體吃不消,從那時開始就不熬夜了,飲食、作息上也開始注意,一定要相對穩定。
南方人物周刊:調整后研究的時間少了很多嗎?還是說其實效率會提高?
尹吉男:你可以選擇比較重要的事來做。比如說用這個方式,其實我可以寫很多文章,但是對我來講就沒意思。我的每一篇文章都有一個新的變化,解決不同的問題,有不同的難度。我后來老舉那個刷墻的例子,就是我們現在這么高的一面墻就夠了,我不用全刷完,對不對?我必須解決再刷更高的地方。
南方人物周刊:做完謝環的研究,你當下就覺得我不會再做一個一模一樣的。
尹吉男:我不會,我覺得所有人都可以做。他學到了,然后他對什么感興趣,我很多學生做得都很細膩,很有意思,它會引領一個潮流,所有人都會關注那些隱性的東西,不再是老研究顯性的,所以隱性東西的前多樣性都會被揭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