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幾乎不可能的跑步比賽
“這實在太說不過去了?!笨死锼雇懈ァ溈硕鸥駹枌掖伟l現腳底傳來鉆心的疼,這位美國記者、作家感到費解。他曾一度與半極限運動相伴,踩著滑雪單板滑下巨型沙丘,騎著山地車越過美國的荒野,在四級激流上沖浪。他也曾在三個戰區做戰地報道,在非洲治安最糟的地區待過好幾個月,全都毫發無損。然而,喜愛跑步的他,只是在小路慢跑,整個人就腳疼到在地上打滾,簡直像中了槍。
醫生們告訴他,他的骰骨損傷是跑步造成的。這些運動醫學領域的專家建議他換一個愛好,比如試著去騎自行車?!叭祟惖纳眢w結構不適合承受跑步帶來的壓力”,“特別是你的身體?!?/p>
2003年,在停止跑步的第三個冬天,麥克杜格爾為《紐約時報》去墨西哥采訪一位行蹤隱秘的明星,但他被一張雜志上的照片深深吸引住了:一位穿著長袍和拖鞋的男人沿著碎石坡往下飛奔。照片中是塔拉烏馬拉人,這支人口稀少的部落居住在墨西哥的隱秘峽谷,幾乎人人都是天生的超長距離耐力跑運動員,甚至連80歲的老爺爺都能完成比馬拉松還要長的越野跑。
越搜索相關資料,麥克杜格爾就越是好奇,為什么這群人穿著簡陋的草質拖鞋,還能在崎嶇的山徑輕松奔跑?而我們穿著高科技跑鞋表跑在平整的城市街道,卻依然無法擺脫傷???
早在跑鞋出現之前,人們就開始跑步了。人們狩獵,所以必須與獵物較量速度。人們躲避災害,腿腳能最快帶我們逃離危險。當人們喜悅的時候,他們也會奔跑。如今的跑步被賦予了更多景觀,人們配備時尚運動裝備、檢測心率的電子手表在各種各樣的路徑上奔跑,似乎只有借助那些運動裝備才能開跑,只有留下那些心率和路程的數據,才能證明自己跑過。但在1990年代,塔拉烏馬拉人穿著幾乎不能稱為鞋子的自制拖鞋,在多場國際長跑賽事中,輕松打敗穿著現代跑鞋、接受過專業訓練的長跑冠軍們,完成160公里的賽程。然而,他們在驚艷世界之后,沒多久便從人們的視野中退出,再度消失。
塔拉烏馬拉人的故事以及他們跑步的奧秘吸引著麥克杜格爾突破險境,來到地形險惡的墨西哥銅峽谷。當他進入銅峽谷時便確信自己真的沒有什么可學的,他認為塔拉烏馬拉人就是擅長長跑的基因怪胎,而自己的跑步生涯已經因為慢性傷病結束了。然而,第一次在這里長跑時,原本一跑就痛不欲生的他,竟然輕盈流暢地跑完了崎嶇的山路。
在找尋塔拉烏馬拉人的跑步故事的過程中,麥克杜格爾也遇到很多跑步者和探索者。喜愛跑步的卡巴洛·布蘭科在1990年代被吸引來到銅峽谷,用了幾年時間獲得了害羞而不與外界交流的塔拉烏馬拉人的信任,也正是因為卡巴洛才讓一場幾乎不可能的比賽得以實現;那個冬天,卡巴洛穿越峽谷數千英里,一次拜訪一個塔拉烏馬拉村莊,贏得了塔拉烏馬拉人的信任,并確保他們最優秀的跑步者出現在起跑線上。多次獲得超馬冠軍、耐力賽冠軍的斯科特·尤雷克和幾位喜愛跑步的年輕跑者也來到這個充滿危險的墨西哥邊境峽谷參加比賽,甚至連一度被醫生警告不要再跑的麥克杜格爾也參加了,他們共同完成了這一場在美墨邊境峽谷中舉辦的跑步比賽。
曾在比賽中輸給塔拉烏馬拉人的美國跑步者安認為,在山區長跑“非常浪漫”,而她的朋友之所以體會不到,是因為對他們來說,“跑步”就意味著強迫自己跑上4英里,好讓腿變得細一點。他們總是在看到體重秤上的數字后心生郁悶,才戴上耳機,象征性地出門跑幾步?!暗谏介g,如果要連續跑上五個小時,就不能是這種心態,必須足夠放松,就像泡溫泉一樣:一開始會感覺燙,但只要身體充分適應,接下來就能迎來舒適的享受?!?/p>
“你必須順應身體的節奏?!卑矊溈硕鸥駹柦忉?。只要你足夠放松,身體就會沉浸在如搖籃般的節奏里,甚至會忘了自己在奔跑。當你實現突破,將會進入半懸浮的輕柔狀態。如此細致地關注自己的身體,聆聽自己的呼吸,感受后背的汗水滑落,再及時補充水分和鹽分,這難道不是愉悅而浪漫的事嗎?
在銅峽谷探險的過程中,麥克杜格爾的跑步慢性傷病不治而愈。銅峽谷的經歷對麥克杜格爾的最大啟發之一是被喚醒了一種本能——跑步就是人類深入骨髓、代代相傳的本能,富有彈性的腿腳、纖直的軀干、密布的汗腺、光潔的皮膚、能減少日曬面積的直立姿勢,人就是世界上最善于長跑的物種。人不僅擅長耐力跑,而且幾乎一生都保持了強大的跑步能力。超馬冠軍斯科特·尤雷克向他分享自己的跑步奧義,“突破疲憊和沮喪的極限后,我們或許會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與力量。這些潛在力量不曾被發掘,因為我們從未強迫自己跨越那堵艱難重重的高墻?!?/p>
美國的長距離耐力跑運動經歷過三次大起大落,每一次興起都是在國家遭遇危機的時期。境況越是糟糕,人們就越是拼命奔跑:第一次是在大蕭條時代,兩百多個跑者每天跑40英里,跨越美國本土全境,這股風潮在1970年代初卷土重來時,美國人剛剛經受越戰、冷戰、種族暴亂、一名總統犯罪和三名領袖遇刺的打擊。第三次則是在“9·11”過后一年,越野跑忽然成了全美發展勢頭最猛的戶外運動項目。
在麥克杜格爾看來,也許是因為人類心理存在某種開關機制,意識到危險來臨時,就會激活最原始的求生本能,而在緩解壓力和營造快感方面,跑步甚至比性更有作為?!叭祟愄焐途哂斜寂艿挠?,需要做的只是將它釋放出來?!?/p>
賽跑是為了彼此更接近
麥克杜格爾將銅峽谷的這段經歷寫成了《天生就會跑》,這本書在全球售出150萬冊,也為隱居在銅峽谷的塔拉烏馬拉人帶來了世界的關注。這本書的改編電影將由奧斯卡最佳男主角馬修·麥康納主演,書的中文版于2024年再版。而由卡巴洛開創、由他們開啟的比賽,還在這片土地上繼續。
對麥克杜格爾來說,這本書帶來的真正令人震驚的改變是,卡巴洛幾乎在一夜之間由一個孤獨的人變成了在全球擁有追隨者的人物。此前卡巴洛過著流竄的生活,當幾個月的家具搬運工,攢夠一年跑步比賽的錢就離開,消失在危地馬拉高地或墨西哥峽谷,整天在山間和自己的腦海中徘徊。直到快60歲,卡巴洛還住在塔拉烏馬拉人領地的一間小屋里,或在一輛皮卡車后面睡覺。這本書讓卡巴洛成為了炙手可熱的人物,他乘飛機前往倫敦和斯德哥爾摩參加演講,并在擠滿人的活動中簽名,意外地成為了一個偶像。
“極簡主義運動?他一點也不在乎,盡管他已經堅持了40年的極簡主義運動,他一直在探索和懷疑,陽光而粗魯,是一個真正的牛仔?!丙溈硕鸥駹枌懙?,卡巴洛是他見過的第一個穿著輕便涼鞋跑出長距離的跑步者,讓他意識到長跑是人類的第一門藝術。當全球最大的戶外運動品牌北面提出資助卡巴洛打工維持的墨西哥銅峽谷超級馬拉松時,卡巴洛拒絕了他們,因為擔心這場賽事會變成一個企業打著招牌的怪物,核心被出租的展覽攤位掏空。他的回答總結了他自己,并成為他的公眾身份:“自由地奔跑?!?/p>
對麥克杜格爾來說,他們在銅峽谷的那次賽跑創造了一種至今仍未消退的親情,激發了所有人最好的一面,也讓他自己經歷了一生中最壯麗的故事和挑戰?!暗珡哪且院?,我們的生活就時好時壞,而卡巴洛常常是把我們聯系在一起的紐帶?!边@些朋友時不時再相聚,有時是跑步,有時是見面,有次他們整天在小路上跑步,晚上一邊喝啤酒、吃墨西哥辣椒披薩,一邊講故事。在相處中,他看到了卡巴洛在銅峽谷比賽的混亂中被掩蓋的溫暖、有趣的一面。
“賽跑,與其說是為了跑得更快,不如說是為了彼此更接近?!丙溈硕鸥駹枌懙?。
2012年3月27日,卡巴洛在新墨西哥州西南部的荒野中奔跑時失蹤。幾天后,麥克杜格爾踏上了一條旅程,加入了超級馬拉松運動員隊伍一起尋找卡巴洛。在森林搜尋的過程中,他和這群伙伴在陡峭的山間河道邊攀爬和奔跑。第三天時,麥克杜格爾得知警方的搜尋接近結束,但這支隊伍繼續在灌木叢中奔跑和尋找,直到天變暗,他們生起火在野外度過了最后一個夜晚,“沒有人這么說,但我們開始享受這次奔跑,甚至感覺不像是救援,更像是致敬?!丙溈硕鸥駹柊l現自己不停地想,“如果沒有卡巴洛,我永遠不會認識這些家伙。在遇到他之前,我永遠不會嘗試這樣的奔跑?!?/p>
至今,麥克杜格爾在美國一個非常偏遠的農場生活,幾乎所有的鄰居都是農民。然而,只要在大地上,一條路,一雙鞋,就可以隨時隨地跑起來,“當你在大地上奔跑,并與大地一起奔跑的時候,你便可以永遠跑下去?!?/p>
你為什么而跑?
南方人物周刊:自從墨西哥銅峽谷比賽以來,銅峽谷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你還在繼續關注那里發生的事嗎?
麥克杜格爾:銅峽谷經歷了一些演變,有些充滿了希望,有些則不然。販毒集團仍然在這個地區運作,讓這里周期性地變得非常危險。但從積極的一面來看,當地政府已經介入支持和推廣卡巴洛的比賽,把這個比賽發展成了一項非常受歡迎的活動。每年,比賽都會將幾百名充滿渴望和敬重心的跑步者帶到峽谷的底部,在那里,他們有機會與塔拉烏馬拉人共度時光,欣賞他們的跑步技能和先祖的智慧。
是的,我與住在銅峽谷的朋友,還有定期返回銅峽谷的其他人都保持著良好的聯系。我的好朋友邁克·米勒把卡巴洛的房子變成了一個紀念他一生的小博物館,經常邀請游客來這里閑聊,聊卡巴洛對塔拉烏馬拉人的尊敬,還有卡巴洛從他們身上學到的東西。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很多采訪中都說到你沒再回銅峽谷,這讓我很好奇,畢竟你當時踏上一段極其艱難、充滿危險的旅程。沒再回銅峽谷是因為作為一名記者,你書寫的故事已經結束了,還是你對回到那里抱有恐懼?
麥克杜格爾:自2004年以來,我就再也沒有回過銅峽谷,主要是因為在過去的20年里,我和妻子、女兒在美國一個非常偏遠的農村角落經營著一個農場,這需要我付出很多精力和關注。作為一名自由記者和小農場主,我必須組織好自己的生活,去平衡工作的需求和來自家庭的需要。
進入銅峽谷,是一段非常漫長并且很可能存在危險的旅程,只是為了娛樂而返回銅峽谷,則意味著犧牲時間,因為我本可以在農場完成新分配的任務或滿足需求。所以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找到機會回去。
南方人物周刊:卡巴洛在書中被描繪成一個英雄般的隱居跑步者,你接觸的卡巴洛是什么樣的人,那場比賽的成功組織對他意味著什么?
麥克杜格爾:我認為,對于卡巴洛是什么樣的人的問題,最好的答案應該包含在《天生就會跑》的故事中??ò吐灞荣惖娜磕康?,就是引起人們對塔拉烏馬拉人危險處境的關注。
他是一個善良的人,身披孤獨者的盔甲,是一位以銅峽谷為畫布的身體藝術家。問題不在于他為什么回到峽谷,這更多的是另一個問題——為什么他不得不偶爾離開峽谷,答案是錢——他不得不靠幫人搬家具來維持自己的生活和那些比賽的費用。
南方人物周刊:在你參與銅峽谷比賽的時候,你如何在一場接近身體極限的跑步比賽中觀察和記錄他人的經歷?
麥克杜格爾:比賽結束后,我拜訪了在場的每一個人,花了幾天時間采訪他們,了解他們所看到、聽到和感受到的一切。這樣,就像有15臺不同的相機,我可以回去查看。至于我自己的記憶,多年來,我學會了在經歷之后立即坐下來盡快寫下我能寫的一切。當我們想回憶的時候,我們就能回憶起多少,這很了不起。
南方人物周刊:作為一名跑步者,銅峽谷的比賽改變了你嗎?這本書中反復出現的一句話是,“你不會因為變老而停止跑步,你變老是因為你停止跑步?!爆F在你還在長跑嗎?
麥克杜格爾:教練埃里克·奧爾頓在開始訓練我參加銅峽谷比賽之前問我:“你想成為什么樣的跑步者?”這聽起來像是一個簡單的問題,但實際上很復雜。他想知道我是想跑得超級快,還是想參加很多馬拉松比賽,或者只是為了娛樂而慢跑。我的回答是,“我希望每天都能走出家門,能夠跑得盡可能遠、盡可能快?!彼f,“答案很好?!笔虑榫褪沁@樣?,F在已經二十多年了,多虧了他教給我的課程,我仍然可以每天跑步。
南方人物周刊:在書中,你談到了一種似乎在運動中被遺忘的美德——愛和快樂,即使人類通過技術和訓練讓身體能力瀕臨極限,這種美德也能讓人類再一次突破。聽起來像是一個神圣的啟迪時刻,這種感覺你是什么時候第一次出現的?
麥克杜格爾:實際上,是一位名叫喬·維吉爾的大學田徑教練首先與我分享了這個想法。他當時正在萊德維爾觀看拉拉穆里比賽,他發現與其他所有跑步者不同,塔拉烏馬拉運動員似乎很享受。他有一個啟示,現在回想起來,這似乎是常識:我們更擅長我們喜歡的事情,我們更喜歡追求讓我們感覺良好的事情。另一位名叫托尼·霍勒的教練稱之為“喂貓”——當他與高中生跑步者一起工作時,他總是確保他們尊重和關心每一個人,每天回家都感覺自己玩得很開心。這樣,他們更有可能對自己感覺良好,并希望繼續訓練。
南方人物周刊:在《天生就會跑》之后,你寫的《天生英雄》(2015)和《與謝爾曼一起奔跑》(2019)中,耐力跑依然是你繼續探索的領域,為什么耐力跑這么吸引你?
麥克杜格爾:當我偶然發現“天生就會跑”的想法時,我才開始研究耐力運動,它一直讓我著迷,因為我們人類作為運動員的能力被深深地誤解了,而且有太多人被“不勞無獲”的心態誤導了。我一直在探索赤腳泰德追求的一個概念。他總是說:“我對可能的極限不感興趣。我對快樂的極限感興趣?!?/span>
南方人物周刊:說實話,我最近在讀你的書之前剛買了一雙新跑鞋,跑鞋誕生的時間一定遠遠短于人類開始跑步的時間,從什么時候開始,人們覺得沒有能緩解足弓壓力的鞋子就無法跑步?
麥克杜格爾:1970-1980年代是跑鞋過度商業化和過度設計的開始。就像許多其他在自然狀態下更好、更健康的東西一樣,我們被欺騙了,以為我們的腳很弱,而實際上它們非常強壯。